《是非分不清》之不止息
“这江声……真熟悉。”
青衣猛地抬头。
明明阮侍郎是个货真价实的男儿身啊，他到底在想些什么？
“一郎哥、怀宁，我回来了。”
“冬故……”凤一郎哑声，一时间激动难以接话。
孙子孝回神，哑声道：
东方非看穿他的想法，扬眉又道：
“咱们在遥祭阮大人的亡魂。晋江工程他有一份，如今完工之日可期，他在天之灵，一定笑说：从此再无百姓为此江而苦，从今以后涛涛江声，不再是催魂无常。”孙子孝说道，注视着她。
“阮大人！”
“这样你也能看得出来？”太神了点吧？
这算赞美吧？还是嫌她太迂腐？她摸摸鼻子，想到自己前几天执意披上战袍，冒充程将军。
他愈想愈心喜，不由得哈哈大笑，一扫半年来的不安与烦躁。
她微合上眼，试着控制遽袭的疲累。
怀宁拢眉，冷声道：“不可能。”
“是。大人半年来，未曾有过好觉，确实应该……”
她的内疚，已经令她连昏迷也不忘梦见那些枉死的兄弟吗？
这样的气味，令她想起小时候在山上学武的时候。
奔腾浪声如雷，拉去了她的注意力，让她顿觉时光倒流。她不由自主走向江岸，轻声喃道：
青衣瞪着东方非优雅的背影。
岂止陌生，简直恍若隔世。
心情太好，心神全然放松，他虽感微累，却不掩期待之情。在朝里，他呼风唤雨，无人可挡，高处之位虽然拥有无止境的荣华富贵，但荣华富贵让他毫无意外的惊喜与期待。唯有那个阮冬故，令他又思又念又难忘。
孙子孝惊异地看向她。“姑娘你……”声音好耳熟，耳熟到简直是……
“接下来的日子里，本官不接待外客。”
她用力抹去满面的泪痕，深吸口气，看着那黑暗的尽处——
她在边关多年，曾收到他捎来的喜讯。书生应试科举，虽无一甲之名，但好歹如他所愿，是个官了。
现在，她安心了。
青衣想了想，道：
朝堂之内没有阮卧秋，他照样玩弄权势。
“一郎哥也知道吗？”
“不想说。”
他暗骂自己愚蠢又傻气，正要离开马车，突地瞧见这名阮姑娘的左手。
“阮小姐，你能否拉下面纱，只要一会儿……”
最后一点疑惑，也烟消云散了。
青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。
“嗯？”支手托腮，倚在矮榻上，任由黑亮如夜的长发垂地，东方非若有所思地瞧着那看似面前却远在天边的圆月。
京师——
在她眼前的，自始至终，只有一条道路。
一郎哥常说，他不适合当官，因为他性温，纵有百般才智，一旦由他背负上千上万性命，他会犹豫不决，不敢出策。
“青衣。”
“阮小姐，是我错认。你……你……要做的事，都做完了吗？”依他的认识，阮侍郎不是一个会诈死的人，她理应有许多事没有完成，为什么会恢复女儿身？真是女儿身？还是，同样都是缺了尾指的人？
所以，她必须回去了。
干净的长发滑落床缘，她看见双手枯瘦泛黄，好像好久没有吃过一碗饭一样。她到底昏死了多久？
思之狂，思之狂啊！
“什么？”
“我是合伙人？”嗯，她好像没有什么积蓄耶。
他以为他家大人会一如往日，夜不眠，凝思翻覆算计凤一郎的作为，为阮侍郎的存活设想更多的可能性。今天都有骨灰了，他家大人应该……一夜难眠，迁怒他人才对。
先是听见门轻轻的关了起来。
大人照样左右朝政，他却隐隐觉得不太对劲。
京师的夜空，十五明月又圆又大，不必点着夜灯，就能清楚视物。
“孙大人！”
“由得你多话么？”
“一郎哥，战事如何？为何我在这种地方？王丞呢？可有新的军令？”即使对一郎哥有内疚，但她还是忍不住暂抛脑后，急声问着她最在乎的事情。
“……”当作没有听见，他什么都不知道。
凤一郎语气里的不舍不甘显而易见。她手心发汗，想起那日她留下一郎哥……她以为留下一郎哥才是正确的决定，但她……是不是又做错了？
“明儿个不必叫我。”他要好好的休生养息一番，再来跟阮冬故斗上一斗。
“大人。”
东方非心情极佳，简直前所未有。他随意坐在床缘，想着那一头小猛狮还活在世间……
“……大人，王丞亲口招认，京军抵达时，阮大人已出城门。城门一关，外头皇朝战士只有百来名……”
“青衣，你说，一对‘情深似海’的义兄弟，有朝一日，兄长独自火焚义弟尸身，究竟是什么理由？”东方非头也不回地问道。
那样的眼神，只有一个人会有。
她扬起虚弱但爽朗的笑容，清楚地说道：
东方非垂下眸，嘴角微扬：
阮东潜正是眼前货真价实的年轻姑娘家。
东方非哼笑一声，没再说话。
“有劳孙大人了。”她慎重而信赖地说道。
“我还没有想到我的未来。”她知道他在问什么，笑道：“孙大人，晋江工程的功劳在谁？”
她愣了下，笑道：“不，我没想过要瞒一郎哥。到时你替我说说情，是孙子孝自个儿认出我的，不干我的事啊，我就说，我扮男扮女还不是一个样儿么？”
青衣一怔，直觉道：“大人与他虽无正面交锋过，但我想，必是大人技高一筹。”他家大人一向不把凤一郎放在眼里，甚至对凤一郎毫无兴趣，为何突然间问起他来？
因为要做做样子，所以怀宁被迫去“遥祭”一下那个死在边关的阮东潜。
阮侍郎的义兄明明是带着阮侍郎的骨灰回来的，为什么……他家大人竟是露出难掩的惊喜来？
紧紧咬着牙关。如果她现在一块走，她以命偿命，无愧天地……可是……
她闻言，与他对望良久，才柔声笑道：“怀宁，你也变聪明了。”
不止遗憾，不止遗憾！
明明这些日子她在生死间徘徊，明明她身子一日比一日虚弱，但她总是看起来精神十足，即使是此刻——
“如果……大人，阮大人真的死了呢？”她那样正直的人，会比谁都还早走，他家大人不会不明白的！
“孙大人，阮东潜是男是女你搞不清楚吗？还是，我跟他真这么像？”
所以，死了的可能性居多吗？
“青衣，一个满腔抱负还没有完成的人，你要她死，她还不肯呢。”
她实在撑不了那么久，所以先上马车休息。
“……我忘记了。”
“既然如此，我揣测凤一郎的心思必是神准了？我若说，阮冬故未死，你信是不信？”
那时，她还不清楚自己未来的路在哪里，但她说一是一，一点也不圆滑的个性让师父很头痛。
“这个嘛，”她也很烦恼：“到时，怀宁，你帮点忙吧。”
当东方非回府后，青衣不敢主动询问，直到东方非走进寝房，头也不回地吩咐——
她一怔，脱口：“豆腐店？我很讨厌吃豆腐啊！”软软稀稀的，一点也没法吃饱，她唯一挑食的就是豆腐啊。
“怀宁，其实我一开始很错愕，却无法生一郎哥的气。他安排我诈死，是为了要我活下来，我很明白。从边关来此的途中，我一直在想——”她微仰头，看向没有血腥味的蓝天，笑道：“我一直在想，没有官位的我，还能做什么？直到刚才，我才豁然开朗。没了阮东潜，我在民间照样可以有事做，现在的皇帝，虽然还看不出长远的作为，但是，我想，朝中有孙子孝他们，太平之世必能长久。我呢，就当个小老百姓，尽我所能做的事。”
东方非回头，剑眉轻扬。
东方府邸内——
那书生锁住她的双眼，轻声道：
“那必是不愿其他人碰触阮……碰触那人的尸身。”
现在的他，简直是——
“若以诈死从此消失在朝堂之上，她必然不肯，那么只有一个原因，能促使她诈死。”
“既然背不出来，就不要背了。”
“告辞了，阮……小姐。”
“果然跟阮大人说的一样，你跟他生得一模一样……”
“当年若无阮侍郎，绝无今日的孙子孝。阮家小姐，既然阮侍郎已死，从此以后，孙子孝便是第二个阮东潜，绝不教他在……在九泉之下失望。”语毕，依依不舍看她一眼。
她，真的没有错吗，一郎哥？
直到青衣以为他不会回答了，东方非才不在意的哈哈大笑，随即脸色一正，比夜风还要冰冷的声音遽然响起：
“自然是你……我是说，阮大人理应得此功劳。”
“是。”
“一郎哥，反正我再怎么背书，也绝不如你动个脑子。哎，若是背书就能有凤一郎的才智，那我时刻背也不嫌累。”
“是……是阮大人？”
“死了。”怀宁毫不心软地说。
他难以置信，瞪着半晌，才深吸口气，轻喊：
“下去吧，本官累了，要休息了。”
孙子孝张口欲言，一时之间不知该不该直截了当指出她就是阮侍郎的事实。
“哼，好人不长命，冬故，你就是不一样，哪怕有人拖你下地府，你照样有本事爬出来，不枉我一直在等着你。”他面带得意的笑。
他身居朝堂十多年，十多年来有多少人想要斗垮他，他欢迎又期待，偏偏世上来当官的，尽是一些软骨蠢才，别说斗垮他，他动动手指，就全跪伏在他脚边，让他无味得很。
这是必须要去做的事啊，她若不冒充，阵前失将，军心必散，当日一郎哥跟怀宁不但没有左右她的决定，还助她一臂之力，一郎哥献策先动摇蛮族军心，怀宁则代她握巨弓扶助她没有尾指的左手。
“您已经好几个晚上没有真正合上眼，再这样下去……”青衣很想委婉地安慰，却不知从何开口。
静谧的夜里，主仆并未再交谈，青衣默默守在他的身后，直到远处梆子声响起，清冷的淡风又送来东方非漫不经心的询问：
“我知道。”就是知道才决定的。他的店铺不想有人吃垮它。
“凤一郎知情，你就完了。”
“你现在已经很好了，若你才智过人，我绝不同意你当官。”停顿一会儿，凤一郎神色渐凝，直视着她，说道：“冬故，我要你答允我，你对自我产生犹豫时，请回头想想我跟怀宁、想你在应康城的家，甚至，想你与东方非的承诺，最重要的是，你没有错。”
“怀宁兄，好久不见。”孙子孝来到面前，略嫌激动。“你、你跟一郎兄还、还活着吗？”完全无视阮冬故的存在。
开豆腐店啊……
“那就把长西街那间她爱吃的饭铺烧了当她的陪葬，让她在九泉之下，看看她违背承诺所带来的下场吧。”
她一直走在她的道路上，很少回头看，所以不曾看见她身后有多少人在担心。
“若是有远方来客，不必通过门房，直接请她进来。其余仆役先遣至它处，不得入府。”
“天地有正气，杂然赋流形，下则为河岳，上则为、为……怀宁，接下来是什么？”
这一次，他家大人抓住的是最不可能的理由啊。
她双手交迭，微露在披风之外，左手并无尾指！
至此之后，就是阮冬故的时代了。
“怀宁兄！”孙子孝叫道，撩着袍角往这快步走来。
“还没有。”她很坦率地说。
东方非揣测凤一郎的作法，寻思道：“除非她重伤难以反抗，凤一郎才有机会令她诈死。”
“怀宁，将来无论如何变化，一郎哥、你，还有我，管谁娶了亲，兄妹情谊永远不会断。咱们三人谁也不能缺席。”
“阮小姐，你是个姑娘。”他强调“姑娘”。
“帮隐瞒？”他不以为能瞒过凤一郎。
思及此，他再一作揖，道：
回京的途中，由怀宁陪同先到晋江。晋江工程即将完工，从此以后再也无人受水患之苦了。
接着，一名年轻蒙面的姑娘也要跳下马车，怀宁立即反身缠住她的手腕，瞪着她说道：
他家的大人，从未有过这样的情况发生。十多年官场生涯，纵有危机，他家大人依旧谈笑风生、玩弄权势，如今——
“大人，阮侍郎当真没有死？”青衣震惊问道。
她非常明白，一郎哥为她担心，但如果她不做，谁来做？人人都将危险的事交给其他人，世上哪来的万世太平？
“青衣，你说，那凤一郎的才智如何？”
但，明明性别不同啊……
不是聪明，而是相处太久，她的心思行为早已摸透，当然，他不会说出口，就让她当他很聪明好了。
“是。”青衣轻声答道。他家的大人，对阮东潜执着太深，连她死了也不肯相信吗？
“大人，这样的机会微乎其微。”青衣不得不提醒。他家大人智比诸葛，神机妙算，从不去设想不可能的答案来骗自己……
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错，但若然有一日她还有机会去左右这么多人命，她绝不会再让那些人命毁在毫无意义的争权上。
昏迷时的记忆有些迷糊，只记得黄泉之下的路，她曾与自家战士并走一段。
阮冬故闻言并未震动，轻轻掀了眼皮，瞧见孙子孝站在车门外头。彼此对望许久，她才轻笑：
这样的人，生为女儿身太可惜，可是，他又觉得，性别对阮东潜来说，根本没有意义。
“那么……阮大人他当真……”
这个答案不对吗？青衣再想一阵，小心翼翼答：
“阮小姐你有所不知，在下画了阮大人的肖像长达半年，他的容貌我绝不会忘记，你简直跟他一模一样……”那双有神的眼眸岂止神似，根本是出自同一人了。
“……”
她闻言，内心感激，但也没有多说什么。她不知道未来书生会不会变，至少此时此刻，他有为民之心，那就够了。
青衣安静地退出去，同时关上房门。
“因为凤一郎不想买他的坟地。”
“还没醒来……如果再没有醒来，我决定冒险带她回应康。”凤一郎轻声道：“至少，让阮爷见她最后一面。”
她才智确实不如一郎哥，但她很清楚自己的目标，坐其位就该尽她的职责，每一条性命都是她与一郎哥在反复推演下保全下来，即使不幸牺牲，各自军兵也很明白这样的牺牲是为了什么。
东方非哼笑一声，负手而立，仰头注视着远方的圆月。
“只有一个最不可能的理由。”东方非忽然道。
“他是谁？”怀宁问。
马车一停，一名肤色偏黑但相貌颇俊的男子俐落跃下。
书生尴尬地连忙摆手，道：在下并无任何冒犯之意，只是、只是当日阮大人离开晋江，在下来不及向他道别，如今他……在下只是想看阮大人……」说着说着，语音渐微，怀念之情毕露。
“你伤未愈。”怀宁再道。
再来，是山野乡间的气息。
“开豆腐店。”
“孙大人？”
阮冬故暗叹，打起精神笑道：
“但愿大人从此为民谋福。”她真心道。
却不如现在这股油然而生的空虚与寂寞。
“青衣，你认为本官该怎么地？”
“何必呢？人都走了，惦记着他，他反而觉得愧对各位。对了，你们在焚香祝祷什么？”今儿个是好日子吗？她记得这里工人多迷信，所以当年她听一郎哥的建议，入境随俗，上工前必焚香求平安，如今已要完工，是该再随俗一下。
“还没醒来吗？”怀宁的声音就在门外。
“这个……为什么要瞒着东方非？”她的承诺虽然中途抛弃过，但如今她还活着，就必须履行。
“是。”连青衣，都不由自主抹上松了口气的浅笑。
至此之后，阮东潜三字再无出现在朝堂之中。
她停在原处，恍惚地看着那终于消失的战士魂魄。她欠了多少啊，倘若她再懂手腕，再能折腰，再能同流合污，再懂圆融，也许，今天不会牺牲这么多条人命，她的腰，可以再弯；她的双手，可以再脏，可是她没有做到。
王丞死前，将当时情况说得翔实，无一处遗漏，他自然明白当日的惊险万分，但她竟然能存活下来，竟然留下这条小命来！
她暗自扮了个鬼脸，迎上前笑道：
孙子孝直觉回头，瞧见阮冬故下了马车，两人之间有段距离，她缓缓向他摆一长揖，其姿势潇洒豪爽又动人，一如当年的阮东潜。
她轻轻握紧止不住颤意的拳头。
不远处有人在聚集。是朝中官员在那里焚香祝祷啊……她本想上前凑个热闹，忽然间，一名官员往这儿看来。
“冬故，当年我督促你读书，是为了让你明白道理，为你的官位铺路……”凤一郎平静地微笑：“如今，你心中已有属于自己的道理，何必再背？书是死的，你却能将属于你自己的那本书牢牢放在心里，这比许多读圣贤书的官员还要厉害。”
“那妳、妳……”
对于不想答或懒得答的问题，怀宁一向是闭上嘴，当作没有听见。
“阮冬故啊阮冬故，本官就在这里等你！你是一个重承诺的人，纵然诈死可以让你远走他乡，但你绝对会回来找我……哼，现在你是重承诺才回来，将来本官可就要你逃不出我的五指山。”五指微缩，仿佛早已胜券在握。
“也有可能……是为了保住义弟的名声。”
“唔，没有啊……”最多，是接棒而已。
“我没忘。”只是在晋江那段日子，他与孙子孝没有说过几句话，用不着这么热情。
是是，她伤未愈，他却已生龙活虎，反正男女之别嘛，她习惯了习惯了。
阮冬故，我等你到京军班师回朝日，我要真确定了你的死讯，我必将你的骨灰洒在京师，让你亲眼瞧瞧，什么叫真正的搅乱朝纲，死也不暝目！
“哦，连你也看出来阮冬故的女儿身了吗？”
“是啊，本官也这么想。当初本官要她辞官，她百般不情愿，除非她看见了她心目中的太平盛世，她才愿松手。”
“本官料事如神，从未算错一步。你下去吧。”不安定的因素已经消灭，他说得万分肯定。
孙子孝闻言，喉口一阵激动，明白她一路走来始终如一，即使卸去官位，她也未曾改变她的志向。
“绝对不是。”
“不，不只有阮东潜。曾经在这里整治工程的人，上至官员，下至一介小工民，都该有功。孙大人，我以往总认为官位愈高，愈能为百姓做许多事，但我毕竟是名女子……”顿了下，她柔声笑道：“朝中为官者如孙大人，必有你该做能做的事，平民百姓里有我，其中也一定有我能做该做的事，何不让你我，在各自不同的领域里，共为世间百姓尽一份心力呢？”
“……”算了。唇畔不由自主扬起笑来。怀宁会说出他的未来，那表示他不再当自己是个没有未来的短命鬼。
凤一郎早就选了一处风水颇好的坟地。将来三人寿终正寝时，就共葬在边关那一块坟地上。
老天只是闭着眼，随意为她选了一个性别，阮东潜依旧是阮东潜，不曾改变过。
“孙子孝啊，怀宁，你忘了吗？他本是国子监派去户部的监生，如今他已是户部官员了。”她很与有荣焉地说道。
阮冬故微眯眼，瞪着怀宁。没人当真的好不好？有必要闪成这样吗？她直觉要拱拳恭喜书生，后来自觉动作太过粗鲁，只好勉强撤下。
现在的她，有点怕了，终于体会一郎哥不敢背负他人性命的心情了。
“孙大人，等凤一郎带她看完如今的太平盛世，自然会葬于边关，与她的兄弟共眠该处。”阮冬故微笑道，这也正是她的心愿。
“阮冬故若活着，又怎么会诈死，一诈死，这一辈子她想再当官，那可难了，你心里是这么想的吗？”
金碧皇朝史册上，户部侍郎阮东潜，于边关一役有功，论功行赏，殁于圣康元年，史册之上不过三行，远远不及历经二朝、遗臭万年的首辅东方非。
她闻言微讶，回头看见凤一郎自门外走来。“一郎哥，我可以不再背了吗？”
她停步，目送着愈来愈远的兄弟们。
“……嗯，是妹子。”她不情愿地答道。
那样爽朗的笑声，只有一个人会有。
战场死伤，理所当然，但她理直气壮，可以大声地宣告，在她手下，绝没有无故牺牲的性命，直到王丞来……
阮冬故见他脸色变化好厉害，正要开口，忽见他长揖到地。她楞了下，讶道：
如今世上少了一个阮冬故，他竟然时刻惦着她，她若死，世上还有什么乐趣可言？
阮冬故深吸口气，遥望远处江水，过了会儿，才叹息低语：
她微仰头，深吸口气，再张开时，坚定的信念毫不隐藏流窜在瞳眸间。
门又再度被推开，凤一郎完全没有预料会看见她奇迹转醒，一时之间傻眼。
“你以为哪儿来的远方来客？”
“阮大人身边若无此人，她断然不会走到侍郎之职。”
“怀宁兄，请告诉我，阮大人葬于何处，不管多远，我一定去上香。”朝中只传来阮东潜的死亡，却没有说明葬于何处。既然凤一郎与怀宁还活着，绝不会容许阮东潜与无名尸共葬。
让他心痒难耐，让他欣喜若狂。
衣袂轻飘，黑发微扬，俊美的脸庞始终凝神沉思，其专注的神色是青衣从未见过，至少，从未在朝堂上见过东方非有这样专心对付人的时候。
“我与他比呢？”
东方非不给肯定的答复，直接褪去外袍，忽然发现指腹还有残留的粉末，轻轻舔了舔，似笑非笑：“阮冬故的骨灰，绝对不会是这种味道。你家的义兄是聪明，可惜败在他对你的感情上。”要骗他？再练练吧。
思及此，他心里一阵恼怒。
她让他，不寂寞啊！
“将来你老死之后，会葬在边关弟兄的坟旁。”
他一把扶她上马车。她问道：“怀宁，咱们直接回京了吗？”
“你把什么东西交给他了？”孙子孝离去后，怀宁开口问道。
迈向晋江岸边的同僚们，与怀宁错身而过的同时，忽闻身后一声清朗的叫声：
“免谈。”他立刻板脸以对。
“我也猜到了。”他简洁地说。
哎啊，是书生。阮冬故同样惊喜，瞧见他一身官服，正要上前恭喜，怀宁暗自扯了下她的衣袖，她立刻沮丧地停步。
孙子孝一怔。“带在身边？那怎么行？应该让阮大人入土为安啊！是要埋在祖籍常县，还是要选一块风水良佳之地？我来帮忙吧，至少要风风光光地下葬啊。”
“大人？”
“孙大人，你这是干什么？”
他身后的怀宁，侧身一看，顿时错愕。
男人女人都好，活下来最重要，世间还有阮东潜，才令他松口气，令他觉得他的未来绝不会在朝中随波逐流。
阮冬故闻言，暗叹一声，任着他软趴趴地扶到地面。
“嗯。”
他一怔，又问：
“在下以阮大人为表率，入朝为官后，所言所行，绝不辱没阮东潜三个字。”
“诸位兄弟，好走了。小妹阮冬故，在此送你们一程。”朗朗清声，响透天地，长揖到底，将他们一一刻在心版上，这一辈子绝不遗忘。
孙子孝眼眶微红，低声问：
穿着官服的男子走到微开的门侧，盯着她被面纱轻罩的脸孔。
阮冬故挤眉弄眼，瞪着怀宁看。
原来，一郎哥早已经料到有今天了吗？
“凤一郎早就知道了。”
她开朗笑道：
“嗯，凤一郎回京时，先经应康，给阮爷捎讯保平安。”
“嗯。”
怀宁不再答话。当马车离开晋江时，她也不曾回过头。这个地方，已经不再需要她了，为此她高兴都来不及呢。注意到怀宁沉默地坐在对面，她想到一事，试探问道：
“就这样？”
男跟女的差别啊……真是天差地远。明明中三箭的是怀宁，但如今他早生龙活虎，她却还得仰仗怀宁的扶持。
这世上，大概也只有阮姓自家人才能有这样程度的雷同。书生迟疑一会儿，道：“阮大人曾说过，他有一对双生妹子，一个许给一郎兄，一个则是怀宁兄，想必阮小姐你是怀宁兄的……”边说边看向怀宁，却见怀宁东张西望，完全当她隐形。甚至很恶劣地退了三步远，保持距离。
赫然起身，不理青衣错愕，他走到庭院中央，任由夏日凉风拂过他光滑的玉面。
怀宁勉为其难地改口：“凤一郎将骨灰带在身边。”
东方非沉吟道：
一郎哥、凤春、大哥，甚至在京师的东方非……
……
东方非转身瞧他一脸错愕，不由得哼声笑道：
在这样女儿装扮的身上，他看的却是那个无法重返朝堂的阮东潜，当年没有遇见阮侍郎，他定然成为朝廷染缸里的一员……即使百般惋惜，他也很清楚他不该再留下，以免其他官员心生疑窦。
孙子孝见状，喉口轻颤，轻揖回礼，承受了她的信赖与托付。晋江岸边，以浪涛为证，没有任何言语的交流，从此，阮东潜依旧在朝堂之中，绝不辱没他那正直的官性。
她若死啊……
阮冬故挣扎地坐起来，胸口剧痛，但她不理，执意撑起她虚弱无力的身子。
“我在。”门外轻轻响起守护的声音。
“孙子孝？”她吃了一惊。糟，被认出来了！
“不，阮大人相貌虽偏女相，但性子比男儿还豪爽，要察觉很难。是大人……是大人看穿后，小人才觉得不对劲。”他一直站在东方非身后，纵然无法揣摩大人的心思，他的视线也随着大人而转。
“怀宁，将来你要做什么？”
视线移向她一身的女装。时近冬日，白狐皮毛镶边的披风里，并非一般大家闺秀的打扮，而是更简单、更方便行动的衣着，若阮东潜是女，一定也就是这样的装扮吧。
她搔搔头，想了老半天就是想不出来。
“是。”青衣面不改色地再等吩咐。他家大人一向说话算话，他虽不知远方来客会是谁，但长西街的饭铺……只怕是要陪葬了。
阮冬故怔了怔，看向他毫无表情的脸庞。“你也猜到了？”她是不是太笨了点？
所以，大多时候，都是她与一郎哥商讨，由她当机立断，决定人才的安排，亲口发号军令。
因为知她心意，所以地处交界之处，面向皇朝，她才能永远守着这个他们始终觉得有没有都无所谓的家园。
阮冬故闻言，闭上了她璨亮的眼眸，聆听那温柔的江声，片刻后，轻声道：“是啊，从此这江声，再无人惧怕了，这真是太好了。”
现在，她才想到他们，是不是太无情了？
她惊喜抬头，但一动到胸口她就痛得要命。没有关系，怀宁没死，那么她再痛也无所谓了。
当东方非对阮东潜的眼神起了异样时，他也明白了。
怀宁一脸无所谓，嘴角却隐约地微扬。
“所以，改开饭铺好不好？”她期待地问。
她试了几次，才勉强张开眼，放眼所及尽是陌生的摆设。
皓皓白雪漫天飞舞，细白的骨灰在天空飞扬，东方非理也不理，转身回宫。在正阳门外的青衣察觉了他家大人的异样。
当年，来了个令他十分意外的阮卧秋，他兴高采烈，等着阮卧秋创造属于他自身的势力，可惜气候未成，就被一群没长眼的盗匪给害了，那时他又恼又恨……
“是阮大人的妹子吗？”有人惊喜地上前。
“耶，一郎哥早就预料我会这么想吗？”她又恼又笑：“枉我想这么久。”聪明人就是不一样，老天真是少生了智慧给她。